教育部九十二年度文藝創作獎散文組優選
「起立、敬禮….老師好….坐下!」、「我是八度耶!我怎麼可以讓我心愛的老師失望呢?」、「找不到小米田啦!找不到小米田啦!老師說,小米對我們泰雅族人是很非常重要的耶!」當我再度翻閱起《風中的小米田》的電影簡介時,心中又浮現了山上那群淳樸的泰雅族小孩,以及認真教學的老師。曾幾何時,我們也是這般單純的上課,很聽老師的話,有時精神上還會產生些極度崇拜的錯覺。我在夜晚吹著風,寫著小米唱歌的文章,一切是這樣的熟悉而遙遠,有時候我都差點忘了自己仍是個學生,一個身處於社會場域與學校邊緣的學生。
六月十一日:天氣晴
時序入夏,外頭的太陽早早升起,陽光灑得屋內一地金黃。鬧鐘還沒響,我早已被室內漸漸升高的溫度給熱醒。氣象預報總算不再騙人,今天明顯是個大晴天,而我的腦袋依舊因循著日夜顛倒的生活作息然後昏沉不已,意識尚未清醒前,只記得今天上課要看一部電影,然後寫「期‧末‧報‧告」。也正因為「期末」這兩字,才讓我驚覺今天是研究所生涯的最後一堂課。
最後一堂課了,才剛回過神來,意識便開始與各種學校的、社會的、過往的、未來的等等複雜影像交互重疊。「我到底在學校學了些什麼?」、「接下來我又應該做什麼?」、「我當初為什麼要唸研究所?」、「老實說我真想快點出社會賺錢。」我騎著車趕往學校的路上,腦袋瓜開始有種迴光返照加上互文性的連鎖反應,我開始注意平常不太注意的街景、行人、紅綠燈,很下意識的想到從私領域穿越社會場域,然後到達學校的多種弔詭與無奈之處。
我不曉得那群泰雅族小孩當初在山上學校學的那一套,到了山下之後受不受用?他們從山上穿過重重山林到山下的途中,遇到過多少的阻礙?或者他們會否就像電影《夢幻部落》那般,長大的泰雅族人在平地謀生困難,在文化認同上產生了混淆感?其實從南部上台北唸書的我,或多或少與電影裡陳述的原住民小孩有著些許相同的感知結構,而其中可以確認的一點就是,我們從宿舍穿越半個社會然後到達學校的途中,著實受著重重危險的「輻射」污染。這就等同於我「隻身」暴露在麥當勞、遊行隊伍、工業區、酒店PUB、廣告傳單,以及冷不妨一輛轎車從我眼前滑過然後撞上另一輛轎車的現象當中,仍能泰然自若地坐在教室裡,一邊吃著餐點,一邊跟老師討論起「多元文化主義」或者「文化工業」等高深莫測的理論,而尚不知自己才剛從那群輻射線走來而已。
「學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這就是我上了研究所後體會最深的一個感觸。那橋上的風一直吹,麥當勞薯條的香味一直飄來,老實說平常第一個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那味道好香,好想吃一口!」誰會真正衝進店裡高舉法國抵抗麥當勞成功的反帝國文化事蹟,然後大聲叱喝店長並且向全部的消費者解說不吃麥當勞的好處與自覺意識?更明顯的一個例子,若是接到全家便利商店的「嘉義雞肉飯廣告」傳單,我怎敢當街用後現代拆解這些符碼,然後要一群六、七年級的青年朋友們深深思考「傳統文化消逝」,或者「白紙式的歷史感」等問題後,再慢慢將雞肉飯吞進口中?這似乎顯示「理論」與「現實」有著某程度搭不上邊的弔詭性。電影大師伯格曼曾說:「信仰是一種刑罰,就像你愛一個人,而那個人總躲在暗處,任你怎麼叫喚,他就是不出來。」於是乎對於理論的信仰,我有著某程度上的熱忱,然而碰到真正需要它時,它卻躲在暗處畏畏縮縮,甚至對於整個事件發揮不了太大效用。而這些我平常不怎麼在乎的問題,不知怎麼地在今天一股腦兒竟全部湧現出來。
或許是一種即將「轉變」所帶來的突兀感吧!我騎著車,折繞在同一條前往學校的路途上,頭上的紅燈讓我停下了腳步思考﹔前方一個轉彎,我看到了不一樣的光景﹔那一陣喧囂的車聲與刺眼的廢氣,彷彿讓我潛入了另一個光源意識當中,繞了一圈再回來。我感覺到臉上油膩膩的,很想快點將它沖掉,而前方的熱氣沸騰,我隻身前行於那渾然未決的未來,後方一大堆烏黑粒子,正悄悄向我襲來。
右邊倒數第三個座位
最後一堂課,我走進了教室,然後不同以往地選擇了右邊倒數第三個座位─我平常覺得極為彆扭的座位,然後靜靜的坐下。老師的上課方式以及同學的臉孔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王牌老師上課果然口沫橫飛座無虛席,而同學仍秉持著中國學生「沉默是金」的傳統美德,努力抄著筆記並且用注目禮觀視老師。然而是我太易感了些?還是他們太擅於隱藏?「你們怎麼這麼的氣定神閒?難道你們不知道這是研究所的最後一堂課了嗎?」我大聲地在心裏面吶喊著,但是那一顆顆後腦勺似乎很不屑一顧的用黑色的髮尾給了我一記回馬槍,「上完課,我們來去唱歌吧?或者到小溫家打麻將?」沒錯,這就是我的同學以及課餘之後的生活,很單調卻又重複使用的休閒生活。有時後我真的覺得他們離我非常的遙遠,不是身形上的,而是情感上的,只是不知道這是不是每個研究生,抑或身處於這寂寞城市裡的每個人都共同擁有的「疾病」?
電影《狗臉的歲月》裡的小男孩英馬常常凝視著窗外,然後對著黑夜星空獨語:「比較是很重要的!」的確,比較是很重要的,尤其當我選擇了右邊倒數第三個不同以往的座位時,我看東西的視角似乎也變得不太一樣。就像那平常上課的路途,以前是綠油油的稻田以及小橋流水在旁﹔而今是鋼筋水泥加上黃濁濁的河流作伴。同學的友情也是,從前班級的人數眾多,課堂也多,朝夕相處加上一大堆有的沒的革命情感所建立起來的友情,著實比起現在人數極少,然後各忙各的、鮮有交集的友情來的深厚許多。這到底是我個人的差池,或者是整個環境結構的關係使然,我實在沒有一個定則,而似乎人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對於很多事情也越來越害怕,包括純真、灑脫,以及赤子之心等等。
這些喪失的赤子之心,讓我們學會了那俗稱「愛面子」,而骨子底是偽裝、假面的社會技倆。我們因為愛面子,使得每個人都故作堅強地越來越疏離,例如老師與學生、父母與子女、同事與同事,甚至人與人之間。很多事情我們必須獨自摸索、自己承擔,然後依照著社會給予我們的道德規範、既定邏輯而過著小蜜蜂般分工合作的生活。而這些原本能由學校/老師來修正的既定價值觀,卻也因為他們的明哲保身或者渾然無所知,使得我們的許多觀念不但承襲以往的意識形態而來,現在更於複雜的社會當中增添了許多的不明確性。
電影《起毛球了》裡頭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一定有一個真正的自己,委曲求全地躲在自己的體內,無法和自己相會,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我根本不認識那個自己。於是不斷尋找藉口,自助旅行、改名字、和年輕女孩睡覺,想盡辦法把自己吐出來。可是總是會口渴,總是要喝水,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把自己又吞了進去。」這種詩意般的意象,其實常常與我們的生活片段不謀而合,包括這種自我的追尋,在親情、友情、愛情,還有更巨大的社會網絡之中,我們不斷的追尋著那個慾望中的自我,但是卻怎麼追也追不著,甚至險些被這莫名巨大的詭譎城市給活活吞噬。我坐在那個原本不屬於我的位置,在小小角落中用不同的眼光靜靜地看著同學、看著老師、看著教室四周以及一個個窗戶望出去的景緻,每一個框框都都是一種慾望,它們都將與我有關。學校有教的事,僅是那些框框中的少數景緻﹔其它的則必須依靠自己摸索,這是人生嗎?或者可以從赤子之心的求學當中獲知而體悟?就好比那「愛情」而言,我走得險些迷途,在看著心愛的她的背影同時,我想起了這「學校沒教的事」。
老師,以及期末報告
「當五郎以英雄之姿開著他的車,然後頭也不回的駛離那個原本不屬於他的城市時,鏡頭平移到公路旁的草地上,一個小嬰兒靜靜地吸吮著母親的乳房....
走出教室後,眼睛因為來不及適應突來的陽光而感覺有些刺眼,像電影的結尾般,那樣安詳的畫面讓人覺得有些唐突,有點喘不過氣來。最後一堂課了,我並不想用任何的理論去解釋這種生理反應,就算我知道應該怎麼解釋﹔而且我也不想用任何精神分析的論調,譬如「口腔期」之類的專有名詞來拆解一個應該完整的畫面。看電影時我出奇的聽話,完全不做任何筆記,也沒有刻意去注意,到底影片裡頭有著什麼樣的現代性與後現代性。我只是很聽話地靜靜看電影,因為老師說:「要分析一部電影最少要看個兩三次,而頭一次看時,單純的欣賞,就好」。
是的,關於「老師說」這個名詞,我已經不記得最後一次拿它當發語詞並且毫無戒心的完全贊同他說的話是什麼時候了,也許是國中?或是更早以前的國小?記得中老師的「毒」最深的時後是唸小二的那段期間,什麼開口閉口都是「老師說怎樣怎樣..」﹔更危急的是我幾乎將老師捧得有如神一般,老師說的話都是對的,有一次還錯將二姑姑叫成老師。那是我記得人生當中最聽老師話的一段時光,而往後的日子則隨著年齡的增長,對於那些「金科玉律」我也愈來愈不怎麼相信,直到同學當中有人也當了老師,才完全了解到,老師犯錯的機率也是可以比我還高,老師那張滔滔不絕的嘴巴也可能成為錯誤價值觀的傳聲筒。
這或許可以解釋成老師的神話破滅,或者說人人都成了社會教化下的一個個小心眼。於是人一但長大之後,從前單純又美麗的神話,卻也被更多險惡的神話給取代,然而如果要選擇罵上司或者罵政府,我寧可選擇罵老師那種沒有太多切身壓力的行為,因為比起整個社會而言,老師/學校蘊含著某程度單純的青澀回憶,就好像一張發黃的照片裡哭紅著臉的孩童,我們不再感受任何的苦痛,反而是聯想到那哭紅著臉背後的許多小趣事,那是從前我們認識「這整個世界」再簡單不過的微微記憶。
從前記憶裡的世界,就只是小小的校園與家庭場域,在這小小場域上演著無數小小的美麗與小小的衝突。而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簡單而又具魅力,我不用了解政界那群人如何的透過語言權力控制媒體﹔不用親身體驗向金錢攀爬的必然與無奈﹔不用看著今晚的月亮想著明天的太陽會帶我到社會上的什麼角落﹔也不用與樓下的PUB當鄰居﹔或者擔心路旁的sales戴著假面具對我笑。在校園裡的發生的一切,總是那麼點小小美麗與哀愁,就算是碰上偶爾幾次的極度喜悅或者極度悲傷,也是最坦率的心情﹔沒有任何的包裝與修飾,像少女白淨的臉龐,笑容或是哭泣,都是最真的表情。
雖然後來發覺,老師在某程度上是比商場或政界的人來的好多了,但我仍需了解到現實的必要改變,還有做為人的些許無奈。在星期三的最後一堂課裡,我看著同樣描繪著人生百態的電影,看一看老師及同學的每一張臉,我有說不出來的感慨,一種到底我們是變調學生還是半個都市人的感慨。為什麼我的研究所生涯是如此?為什麼我必須學會用後現代性去解構這場電影,甚至是人生?為什麼我不能在這個黑色的有如夢境的教室裡,好好享受著過去的某些記憶底層的畫面?為什麼我會意識到待會走出教室的這群人,某些人正趕往新工作的路途上,某些人選擇繼續深造,而某些人則隻身在這寂寞的城市裡遊蕩?那我呢?
教室的門關上了,星期三的最後一堂課,我思索了許多問題,包括理論、同學、老師、教育的種種疑惑,但我仍選擇在課後很聽老師話的看了第二次電影,並且在星夜下用後現代性分析它,什麼是過去的世界與未來的世界,今晚我暫且讓它們與我無關,我只是憑藉著「學校有教的事」拆解那個有點像我們這個社會的電影,並且疲累的昏睡過去。睡夢中,我輕輕地打開了一扇門,一幅嬰兒吸吮母親乳房的畫面,投影在某個夏日午後的斑駁牆上。一個小二生認真地看著那畫面,而我認真的看著他,未來忽然停留於過去的那一分鐘。
星期四早晨醒來,我期待一個鐘聲勝過於期待未來。我的未來醒來了,而關於我的過去,清清楚楚地在那牆上,尚未醒來。我期待看一場完整而不必被拆解的電影,像星期三的最後一堂課那般,老師能重新在我心目中扳回面子﹔然後同我一起找回赤子之心。就像《風中的小米田》的泰雅族人尋根之旅般,或許,在我們有生之年仍能擁有一種能力拿個畫筆塗鴉,並且去修改那張巨大又詭譎的社會臉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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