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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藍川芥

 這個世界,有很多看不見的影像,聽不到的聲音,觸摸不到的心緒,在分秒中成千醞釀,在分秒中瞬間消失。像十字路口來往的人群,在綠燈的時候匯集成密密麻麻無名的蟻,然後在紅燈時淨空得像夜晚緘默的街。下一秒,車輛通行,你會看到更高階的火蟻流竄,再來是雀,或者黑馬,甚至是豹。綽號兀鷹的流浪漢說,「快步行走是免除類似本質的東西被奪取的方式,免除列名,免除死寂;甚至那類似本質的東西,其實就是靈魂本身。」

   *   *   *   *   *

 夏天午後的街熱氣升騰,霧濛濛一片讓人看不清視線。我直接聯想到─曝曬過量陽光而滿溢於皮膚表面的油。聖嬰現象的關係,讓每年的夏天越來越炎熱,因此街上行人稀少,多半是車輛佔據整條馬路。

 紅燈的時候,一群稀少的人當中更稀少的人朝車輛前去─分別是發傳單、賣玉蘭花,以及搖晃廣告看板的小市民。他們忘卻熱與怒罵,不怕車禍與死亡,多半,我替他們感憂傷;偶爾,我卻為他們感到快慰。也許是那副默默工作的頑強德行,讓我想起《在黑暗中漫舞》及《愛在瘋煙四起時》的主角。他們幻想自己是歌舞昇華中的演唱者,車輛是他們的朋友,喇叭充當天生樂手,每一條動線劃成小步舞曲,幸福像是綠燈亮起時,映照在他們身上的Spotlight。綽號兀鷹的流浪漢說,「他們喜歡歌唱,聲音很好聽不是嗎?你看那人搖下車窗大聲吆喝了,吆喝其實是誠心讚美!他們都愛孩子,也彼此相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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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傍晚的時候,永和美麗華戲院的對面滿是人潮,今天是星期六,他們不在家休息,不去郊遊踏青,他們圍著公所看板,抄租屋資訊。一連八天了,我從開始的興致勃勃到今天的意興闌珊、心生倦意。這年頭租房子比中樂透還難,在滿滿「不好意思!已經租出去了喔!」、「已經有人訂了!」、「你太晚了,再試試別家!」的聲音中,我彷彿聽見永和地區在一天當中,漫佈著一萬句這類相同的話。搞不好有十萬句這麼多?或許有百萬句才對。

 那些聲音在另一個時空流竄著,我依稀可以感覺得到,卻又不那麼確定。

 小市民像我一樣滿頭大汗的停在路旁,不知所措吧!也許仲介公司的老闆都曾這樣對我們說過,「我都還沒通知別人,這可是第一手資訊喔!」沒有別的事情比找房子更刺激又更耗時的了,我們三組八個人看同一間破房子的時候,真是既尷尬又可笑,那些聲音再度從某個時空浮上檯面,聲音說「他媽的,你當我們是什麼?」綽號兀鷹的流浪漢點點頭說,「你們的演唱聽起來,像極了月光下蜿蜒的河流。」

   *   *   *   *   *

 人在極盡疲累的時候,容易有異常亢奮以及迴光返照的現象發生,尤其像找房子這類的行為,更是讓我的身體與腦子全部錯亂。

 「突然想去永康街,搞不好他們還在。」
 「為什麼要去那?他們又是誰?」
 「小市民街頭演唱(SPOON de CHOP)啊!好久以前我們曾在那聽他們演唱過,搞不好他們還在。」
 「嗯!搞不好喔!」

 右手放開油門,左手壓煞車柄的同時,我將頭壓低,呼出了長長地一口氣。待機車完全停下,前輪抵住了石柱後,才將頭緩緩地抬起,彷彿等待一個嚴肅的宣判。

 「瞧!那邊圍著好多人。」說著的同時,順勢舉起右手,將食指指向那方。
 「應該不是吧!沒有任何跟音樂有關的聲音啊!」妳說。

 我們緩緩前進,像從禮堂大門走向紅毯前端那樣的神聖。距離人群五十公尺遠的地方,仍聽不到任何跟音樂有關的聲音。是有幾雙手在那揮舞著,人縫中也射出幾道白熾的光,慢動作的,幾乎寧靜地騷動著。我們半跳躍地往前,並將脖子拉長,寧靜的空間倏地間被類似刀子的東西劃破,熱血且鏗鏘有力的聲音。

 「我們只要啤酒,不要錢。」日本男人拉大嗓門,帶著微醺的酒意吆喝著。「今天的月亮很圓,要唱《滿月》;明天颱風要來,就看不到月亮了,大家要好好把握今晚。」

 還記得去年十月的時候,日本男人用生澀的國語帶著鵝蛋臉的日本女孩唱著「月亮代表我的心」。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日本女孩是日本男孩的月亮;而我們沉溺在幸福的樂音裡。

 九個月過去了,微薄的長袖變成了熱汗淋漓的T恤,樂團還在,但不見鵝蛋臉女孩。成員中倒是多了兩個女孩,一位聲音狂野迷人、彈著吉他,綁著小粉絲頭;另一位在她左手邊,個頭小小的,文靜地吹著口風琴。

 他們似乎很喜歡月亮,喜歡啤酒,喜歡人群,也喜歡這樣平凡而快樂的街頭演唱。他們可以即興的來段動人的演出,也善於幽默的營造歡娛氣氛。所有人陶醉在《滿月》的歌聲中,隨之擺動身體,隨之感動萬千。也許那位帶著小孩的媽媽,剛剛才在馬路上發完傳單,短暫的來這用餐;或者那位戴眼鏡的學生,以及穿著黑白相間的帆布鞋女孩,今天都在找房子的過程中與我錯身而過。甚至樂團的那些人,白天也穿著襯衫,踩著黑頭皮鞋,受了主管一肚子氣?可是,我們現在卻在同一個場域裡,溶化在月光底。

 「我們只要音樂,不要錢。那些類似喧嘩的聲音,都可稱之為音樂,尤其是出自小市民的嘴巴時!」你看大夥兒都陶醉的點頭不是嗎?綽號兀鷹的流浪漢說:「那是類似本質的靈魂的形體在唱歌,因為他們懂了,所以陶醉,所以都哭了!」

 牽著妳的手,我們踮著腳尖,沉醉在片刻。平凡的一天在平凡的時刻結束,腳尖有點微酸,心裡微微的疼痛。我們滿足著,我們失落著,我們明天仍要繼續的,演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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